朱延盯着文书滑落的那处灰暗砖地静默了几个瞬息,而后终是醒悟了过来。
原来……他们早做了这样的打算。
自己早该想到有今日这般被弃如敝履之日!
朱延仰天长笑几声,似是解脱畅意,又似夹杂着哀凄,两行浊泪无声坠下,隐入幽暗砖石中。
孟昌感其哀恸,却又无能为力,书办退至门外,捂上胸口,不由心中一叹,这笑声太过凄凉,这气氛太过沉重,压的他简直喘不过气。
朱延笑毕将眼角落泪抹尽了,又恢复往日的冷凝,面色平静道:“不知大理寺打算以何种罪名处置下官?”
孟昌张了张口,只觉舌僵嗓干,难以言喻:“戕害百姓,欺上瞒下……辜负……圣恩……五日后于后市,问斩。”
“辜负圣恩,辜负……圣恩……”朱延仰面兀自喃喃着,嘴角牵起一抹凄怆的冷笑,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朱兄……”孟昌心中不忍,欲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朱延便抬手作阻,示意他勿言。
朱延转过身去又从那狭小的铁窗内窥着清亮高洁的月亮,幽幽一叹,良久,朱延转过身来向孟昌深鞠一躬,满含敬意缓声开口道:“五日后,可否请孟大人为在下敛骨,费心将在下葬回故地庐陵。”
孟昌心下一窒,而后敬意四起,愈发感佩其忠其德,掩下叹惋回躬一礼端然言道:“朱兄所托,孟某定然不负。”
“多谢孟大人。”朱延复又行礼相送,孟昌见状也不好停留,只点了点头便退出牢狱,携书办顺原路折回。
孟昌行了几步,渐渐停下脚步扭身回望牢内,只见朱延面临窗望月,负手而立,仰面傲颈,腰背挺拔,面色平和释然。
月华清涤,临窗撒下,他似一棵雪下静默傲立的古松。
大理寺二楼东阁。
侍从将一摞卷宗置于工案左侧上,又将公仪淏卿批注检阅后的归置一侧,摞做两摞,按照类目收入柜架之中。
公仪淏卿将细毫暂搁砚台,抬手从左侧卷宗内摸出一本来,正欲打开,余光忽地瞥见两个熟悉的字眼。
公仪淏卿放下手中卷宗,伸手从那摞卷宗内抽出略薄的那册,公仪淏卿将其摆正,只见那册卷宗卷封上书有浓墨二字——庐陵。
庐陵?公仪淏卿略做回忆,似是少珩故乡,少珩回乡已两月有余,也不知何日归来。
他记忆中庐陵一概是个富庶祥和之地,怎得还有庐陵的案子?
公仪淏卿边思索边翻开卷宗,越看眉头越紧,眸色越沉。
画眉鸟杀人摄魂?府衙长官戕害无辜?
公仪淏卿不满摇头,假托神鬼作乱,实在可恶。
再往后看,“……朱延于五月四日午时当街问斩。”
公仪淏卿眉心愈拧,不满更甚,这录述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怎得这卷宗中间似缺一节,似有含糊其辞之意。
庐陵州郡府衙移送大理寺,大理寺收押,审判,定罪,量刑,录述,一应事宜大理寺雷厉风行,短短几日便完成,其间还半点风声没泄露,另有按律量刑本不该问斩,这案子怎得就这么囫囵断了?
“孟大人今日可在?”公仪淏卿放下卷宗唤来随侍询问。
“在的,奴才取卷宗时孟大人正从议事厅回来。”随侍应道。
公仪淏卿思量一瞬,拿起卷宗便抬步往大理寺正堂走去。
孟昌刚进正堂,后脚便有随侍来禀大理寺正公仪大人求见。
孟昌忙出堂相迎,公仪淏卿拱手见礼,孟昌回以一礼,而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堂。
孟昌将公仪淏卿引于上座,公仪淏卿却只推让着与他就近坐于一处。
孟昌慈眉善目地命侍从上茶,并不敢怠慢,内里却思索起公仪淏卿的来意,这位新晋的大理寺正是朝廷新贵,不过弱冠出头便已官居从四品,只比自己还高一阶。更是圣上御笔钦点的甲等状元,其年少学邸时便被圣上当之百官赞誉大有可为。
偏这样的人,克己慎行,清正不阿。每每相交,都让孟昌深觉压力倍增。
“公仪大人前来所谓何事啊?”孟昌咧唇微笑,面色是叔伯惯有的慈爱。
公仪淏卿将卷宗掏出呈在孟昌面前,正色道:“今日审阅卷宗时发觉这册录述似有不尽不实之处,所以前来孟大人处佐证一番。”
“哦?”孟昌抬眼落于面前的卷宗之上,待看清卷封上“庐陵”二字时,孟昌只觉心弦崩断,更有面对公仪淏卿审视的目光,身后冷汗直流。
他怎么忘了这个难缠的家伙!
孟昌试了试额角的冷汗,开口解释道:“朱延此案,下官谨遵郑大人之意审判,现已结案,其间不尽不详之处且容下官补录。”
公仪淏卿不苟言摇头相拒:“孟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关乎社稷兴衰、民生休戚。责任之重,使命之艰,吾等自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依孟大人所言,遵郑大人之意审判此案,淏卿却不知郑大人何时担了律法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