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啊！
甚至就连那个叫做伊万·布拉金斯基的人……都从不曾在王耀的生命里出现过。
“难道……难道会是这样吗？”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于是便急慌慌地向王耀借来钢笔，将纸张飞快地掠到自己面前。
我学着王耀的样子，用小序号在那个“空白的世界”里写下了种种事件的发生顺序：
-1| ①可能存在布莱斯诺②亚历山大死亡③王耀正常登车④遇见伊万⑤列车发生“事故”⑥
0 | ①存在布莱斯诺②亚历山大正常登车③王耀 正常登车 ④遇见伊万·布拉金斯基⑤列车发生“事故”⑥众人受困
+1|①不存在布莱斯诺②亚历山大死亡③王耀 没有登车④一切如常 几日后 回国⑤至今 未能与伊万相见
“王先生……”
当我写到第六个序号的时候，我停下了笔。
因为当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所谓的“另一场绝望”究竟是什么意思时……我便再也没有继续写下去的勇气了。
而且当我用已经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以余光看向那位已经用他半生的时间去经历了那一场“爱而不得”的绝望的人……我发现，他竟然还能微笑时。
“王耀先生……”
我觉得一切的真相……也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13）
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无疑就是当年的那个王耀。
那个在一九七五年的地铁上，连同着自己的爱人与爱情，一齐被埋葬在了时空乱流中的……渺小而无力的王耀。
但是我深知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无疑，却又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王耀。
因为他不同于那个王耀的单纯。
也不同于那个王耀的自卑与柔弱。
相反，他是个聪明、干练、行事果断，而且坚韧不拔的人。
坚强到……他已经花掉了二十余年的时间去寻找他的爱人，并且直到今天，他也仍然在不断地寻找着。
成为最顶尖的编纂者，在全世界搜罗着关于那趟列车的故事。
就只为了……证明那个人确实存在着。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明明在这个世界的我根本就没有上车，我和他，做出的是不同的选择，但是‘那个王耀’却还是和伊万一起消失了，那么……那个关于‘重叠时空会消抹掉相同选择所产生的后果’的理论，难道是当时的伊万错了吗？”
王耀轻声细语地说着，偶尔去轻抿一口那杯已经凉透了的红茶。
时不时会被穿插进来的无关话题中，他说过他从不抽烟，因为抽烟会伤害身体，而他还想用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再多活上个几十年。
一直活到……他能够再见到伊万·布拉金斯基的那一天。
“不，想到最后，我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是伊万错了，所以我觉得，或许我只是比较幸运而已。哈……既幸运，又很不幸。”
他还说他每天都有努力锻炼，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能够始终保持着活力满满。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中的我智力没有任何问题，尽管从小时开始，我完全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时间就总是很少……几乎每一天，我都要被迫地花费许多精力，去看、去了解……关于另外一个王耀的一切。特别是那些……他与我之间存在差异的东西。”
王耀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好在我从一开始就比他厉害，”他说，“他学起东西来真的很慢！慢到我简直不想承认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我自己。不过……他对我而言就是我的一部分，是真真切切的，绝对没有办法割舍掉的一部分。”
王耀笑起来果然很好看。
我想，如果能忽略掉性别，或者能让我们相处得更久一点，说不定我也会迷上这么一个美好的不得了的人。
“不幸的是，我也接受了太多来自于他的情感。”
笑过之后，王耀不禁叹息了一声，他继而动手，在那张已经承载了太多信息的白纸上作出了最后的动作：
他将整张纸合着三个矩形的形状叠成了一个棱柱，由于没有封口，所以我们能看到，代表着那三个平行世界的矩形，它们从平面被上升到了三维。
“这个世界很神奇，还存在着太多我们无法弄清楚的东西，包括亚历山大在被伊万踢出门外的那一刻，他为什么到达的是我们的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个他同样已经死去了的‘-1’；还有，在那道车门终于开启了的时候，到底有多少空间在那一瞬间被重叠到了一起；以及……究竟在多少个相似的时空中，我和伊万……最终都未能从那个空间里逃离……这些、那些，它们或许都是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开的谜题。”
“不过至于他……那个傻乎乎的家伙。”王耀说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或许我们一样，都是从小就能够看见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他指着在那个棱柱中绕成了一个圆环的箭头说。
“只不过一直以来我看见的是他……而他看见的，却未必是我罢了。”
从“-1”到“0”，再从“0”到“+1”。王耀摆弄着那个棱柱，将它横下去，又立起，但最后还是将它铺回了原本的平面。
“他接受着另一个王耀不完整的信息，那些信息会给他带来许多生理上的痛苦……我说我很心疼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呢……我则是用了我的一整个前半生，完整地承接下了他全部的情感和记忆。”
他轻描着那写被他亲手写下的文字，淡然说：
“直到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夜晚，他让我爱上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可是同样是在那一天……他却又连同那个我也一样深深爱上了的男人一起，消失在了一个我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空间里。”
“之后，就再也没从我的人生中出现过。”
（14）
说出来可能令人难以相信，不过事实却正是：我和王耀的第一次会面，到此就已经正式结束了。
这其中当然还有着一些微妙的问题。
比如，他既然拥有那个世界中王耀的全部记忆，那么为什么，他不愿意亲自去见一见当时那唯一的一位幸存者——亚历山大·舒宾；
比如，在这两个世界的差异上，地铁的某一路段甚至都存在着截然不同的站点与线路，那么关于伊万·布拉金斯基曾留给王耀的那个地址，从这个线索上，王耀最终得到的又是怎样的一条讯息？
再比如……仅仅是，比如。
若他们在某一天真的再度相会于这个世界，那么，那位已经被王耀牵挂了二十余年的爱人，是否还会保留着在那日他们相遇之前……那份曾被他埋藏于心底许久、但却一直没能得到机会说出的爱意？
——未知。
——皆是未知。
那之后，其实我还问过王耀先生一个傻傻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给某个能够完全信任他的人听呢？
而王耀先生回答我说，要让别人信任他这个人容易，但要让别人相信他讲出的故事，很难。
所以他只有先去找到一个愿意相信这个故事的人，然后，才能用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去反过来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
——我觉得我当时一定是笑的很勉强，所以才会惹得王耀先生不得不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关于我连载的那篇小说，我需要把它删掉吗？”
临别之前，我心绪复杂地问。
不过对此王耀先生倒是显得很无所谓：“嗯？为什么？”
我心想还能为什么，于是只好老实回答：
“那毕竟是你们的故事，就这么被我拿了过来……现在想想，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没想到他见我愁眉不展，竟然乐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
“但那是你的心血呀，别因为我的一些话就产生负担啊。”
他笑吟吟地说。
虽然眼角细微的纹路终是为这人刻印下了那些奔波过的岁月，但我明白，在他的心中，总有一份爱情会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那不能说是他的宿命……
而只能说，是他为了对抗宿命而做出的选择。
所以我也遵从了自己的选择。
于是最终……我还是删除了自己在论坛中发布的那篇小说。
其实或许就像王耀先生说的那样，我原本也可以保留它。毕竟那一样算是我的心血，是经过我一个星期的反复推敲、字句斟酌后的成果。
但是不知为什么，仍是和动笔的那一天相似的一个深夜，当我看着那个故事中的主角最终逃出生天，他回归家庭、继续过上了自己幸福的人生……看着这样的结局，我却忍不住痛哭了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悲伤。
是为了亚历山大，是为了王耀，或是是为了伊万·布拉金斯基；亦或是为了那些明明与他们共同被困，但到如今，名字却已经无人知晓了的无辜的人。
再亦或是，偶然知晓了这个真实的故事的……我自己。
（15）
多年后，作为国内一家数一数二的悬疑小说杂志的专栏写手，我和王耀先生已经有了许多次的合作。
说是合作，但我真正能见到他的时候其实很少，不过我倒很庆幸，因为尽管机会寥寥，但每当我再一次见到王耀先生，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似乎也都还是像曾经那样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过分点说，没准儿还有些越活越年轻的趋势。
而多年前我根据“那个故事”所写下的那篇小说，则是由于我的突然删除，而使得它到后来几乎是成为了都市传说一般的存在，并且随着时间的延长，传言愈传愈勇，直至最后，就只剩下了“莫斯科地铁失踪案”的这么一个名字，以及，被一些看过那小说的人像缩句一样给简单总结出的……那一段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情节。
总之，因为那次的删除事件，我最终不得不放弃了那个背满了骂声的笔名，并选择抛弃过去、将一切重头开始。
但好在，我现在觉得自己还算成功。
而我的人生，也还算幸福。
（16）
2014年，新年已过，新春将至。
大约是在不久之前，我收到了王耀先生的一条消息。
大概称得上是春节之前的惊喜，虽然只有一张照片和一行字，但那却是唯有我才能够读懂的内容。
照片中，高个子的金发男人背对着镜头。
他已经生了白发，腰背也微微有些佝偻；
浅色的围巾刚好垂到腿弯，衣摆的长度也正适合承接冬风。
那是在夕阳映照下的松花江畔，拍下这张照片的人写道：
“我觉得，那是他。”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