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右手攥得很紧，汗渗出来，镯子染上的银掉了色，脏兮兮地糊了她一手，今天是七月三号，妈妈的生日。妈妈从来不过生日，妈妈的生日是外公的忌日。但她还是想给妈妈买礼物，哪怕是十块钱三副，偷来的手镯。
南鸢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她没有手表，只能大概估算着离午夜还差几分钟，一步半秒钟，两步一秒钟，一分钟能走一百二十步，走七千三百步就能到家门口的小弄堂。数到六千步的时候南鸢开始发慌，一抬头差点没撞到树上。是棵柳树。弄堂附近不种柳树，封建迷信要不得，但弄堂人就是不肯，觉得柳树阴森森，不吉利，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听老人们扎堆讲故事，讲到柳树都摇摇头，十个鬼故事一多半儿都有柳树参与，柳叶子是杀人刀，柳树条是酷刑鞭，柳树干子中央总是藏着死婴嫩嫩的小尸体。
拐过柳树南鸢几乎要跑起来，向左转，向右转，这是第几个弯？
小道二十米才有一盏路灯，南鸢看到往后数第二个路灯下有个人影，壮着胆子往前走，心里默念妖魔鬼怪快走开，眯着眼看清楚那人蓬松的黑头发。
“许魏安许魏安许魏安！！”
“你是猪啊叫那么大声？”许魏安在做数学题，南鸢看到练习本上她永远也搞不懂的坐标轴上画着一个不标准的圆，她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除了圆还有椭圆，除了椭圆还有双曲线，双曲线有渐近线，渐近线很喜欢双曲线，渐近线一直在靠近双曲线，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数学的世界里原来如此精确，碰不到就是碰不到，四舍五入了也还是碰不到。
可这时陈南鸢只是轻轻地问他：“许魏安你为什么在这里？”
许魏安的脸白白的，耳根子红得发烫，“学习。”
“放你的屁，学习不在家，跑出来？我马上去跟你妈说道说道，她肯定又要让你说给人行道听去！”陈南鸢叉着腰，一副大爷做派，心里少女粉红泡泡满得溢出来，许魏安一定是知道她跑出去了找自己找不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默默等待！哈，多么罗曼蒂克的偶像剧场景，陈南鸢贫瘠的想象中八成还有亲吻戏，所有这些粉嘟嘟的情绪统统塞进脑子里打包回收好，面对许魏安仍然凶得可以：“你老实交代！”想起昨晚偷看的抗战剧，“那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许魏安笑起来，这回连那张脸都红起来，陈南鸢只到许魏安的肩膀高，他很温柔地俯**贴近她的耳朵，“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我妈啊！”
陈南鸢义正词严：“那是当然！我绝不会叛变革命！”
许魏安长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老人说桃花眼长在女人脸上会勾人，古代的美人都是桃花眼，附耳吹上几句枕边风，白狐裘，千金马，七窍玲珑心，统统不在话下。许魏安用那双眼睛深情款款地看着陈南鸢，南鸢愣得不知如何是好，刚要开口却被对面的人打断了：“看样子这回你不打算放我鸽子了啊！”
陈南鸢还沉浸在那双眼睛里，但几乎一瞬间就知道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一抬头撞见了比半夜看见柳树还要让她头皮发麻的事：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坯子站在她的面前，更准确地说是站在她前面的许
魏安的面前，她被遮挡得严严实实，透过许魏安肩膀高度与自个儿眼睛高度细小的缝隙看见真美人儿迅速凑近放大的脸，听见许魏安比方才温柔百倍的叹息：“你叫我拿你怎么办？”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南鸢听得清楚，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想把自己推进黑夜里，至少不用遭遇这样的香艳场面。
池塘那边有青蛙很不应景地叫了一声，她看见许魏安亲了亲对面人的眉心，然后是眼皮，挺鼻梁，游移到唇边停住了。
许魏安转过身，冲已经没入黑夜里的南鸢不耐烦地叫：“快点儿！我先送你回家！”
南鸢终于和那个女孩对视了，漂亮的人原来都如此坦诚，女孩对她笑了笑，挥挥手：“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我认识你，阿魏的小青梅。”
南鸢也笑起来，对着他们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成，我不怕的。”
她看见许魏安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她也不想听清了。
一步，两步，往回走的路比走出来的路要远得多，右手空落落的。脏的银剥落了，黏在南鸢的手上，被氧化成棕色。
原来外公也没有原谅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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