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于玉霄洞中折腾了三天三夜,记忆中他一向是得不到莫强求的豁达态度,几时有过为了一味救命良药把自己逼到惨绝人寰的地步,这商眉领了他情,他再找个借口调笑几句,你来我往,天下太平,如此甚好。
商眉亦知他施恩不图报,更是厌恶这人世繁俗的客套礼节,多言谢字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了,是以将这份恩情铭记了,来日寻个相称的由头报恩便是。
于是也不再扭捏,商眉揭开锦盒吞了那谷元露,开始就地打坐疗伤。
青烟阵阵,气沉丹田,商眉只觉周身气象汇聚,归藏于海,而后生出穷其不竭之力,缓缓在体内流淌,绵绵不绝于气息。
气血行畅,商眉心无旁骛,如鲲鹏扶摇九万里,一扫前日阻塞滞态,一时间只觉飞身轻盈,功力更甚往昔,闭目养神之隙,再次感叹这谷元露果真是天地精华。
林简见商眉面色愈合,肤白含粉,一双眼皮颤动得薄而轻缓,想是调息之下已无大碍。
微风穿堂,引得挂在茶室堂前的一串风铃叮铃作响,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被那响声吸引了去,林简单手托腮,望着那造型奇特的风铃若有所思。
“商兄,可有为自己算过卦。”
林简忽然发问,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商眉。
方才还在静思的商眉,此刻也睁开了眼,柔情似水地回望林简,缓缓答道:
“善易者不卜。”
林简只是笑,托腮的动作将嘴角那抹笑拉扯得更加放肆。
“那么,便卜一卦风铃卦吧。”
林简单手托腮动作不变,只用手指了指堂前那盏风铃,清脆铃音响起,那圆形挂盘下的八个铜铃,像由着某种感应般,旋转不停,赫然拧成一个八卦的模样。
商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风势渐猛下的八卦风铃,像极了武云城即将迎来的一场暴风骤雨,岌岌可危。
饶是商眉淡看死生,相信命数天定,非人力可更改,是以从不为自己卜卦,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宿命早已将每个人缘牵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地不仁,大家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商眉轻叹一口气,正襟危坐,如临危受命般问道:
“如何卜?”此刻没了病态,他的一双眼睛注视着林简,颇有几分萧肃的刚毅。
林简依旧笑得肆意,“心随风动,不如就卜主客卦,你执上爻,我哥执下爻。”
说罢二人同时望向林渊,把他望得有些莫名,正欲问个明白,商眉眼神忽的有些复杂,继而问道“求问何事?”
“卜境遇,问知交.......诉你所求”
林简不知道商眉所求何事,自己所求何事却是一定要让他知道的。
商眉眼神闪烁,低头思考了一阵,稍作犹豫后便应允了。
“林少主......请........”
林渊有些不解,还是跟着商眉来到堂前,用眼神征询着他目的为何。
商眉侧目闪躲,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地说道:
“这每个铃铛中间有一细绳,待会你我共持一念,同时取绳,占得一卦为准,切记,务必心诚!”
林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人同时仰头望向那个旋转不停地风铃,犹如仰视天地茫茫,星河浩渺,人们千百年来用这八卦窥测天意,然天地逆旅,光阴过客,人更是渺如蜉蝣,天命之力,又怎可抗衡。
商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渊一眼,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既能相遇相知,又何必问是劫是缘。
林渊亦回望他眼神示意,两人同时指端发力,铜铃中倏地掉落两片竹签,稳稳握于各自掌心。
商眉手指缱绻,颤抖着舒展根根手指,露出掌中卦象。
“兑卦为泽。”
眼睛似解脱般闭了又睁,商眉这才转身对众人道。
林简手捧茶杯,嘴皮轻碰茶杯边缘,随即漾开一抹笑容,好像对这卦辞并不在意。
“哥哥,那你呢?”
林渊紧紧手握竹签,被林简一问才想起展开掌心,给众人看看这占卜的结果。
商眉离他最近,最先看到卦象时,已是眼神微变,写了满脸的疑惑......和失落。
“乾卦......为天.......”
商眉自言自语,有些失了心神,阿斐送至嘴边的茶也停了下来,隔着杯面静静看着对面波澜不惊的林简。
林简回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转而起身行至商眉二人面前,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口中振振有词道:
“上兑下乾,乃是夬卦!”
“林简大哥,此卦何解啊?”乔姜也冒出来扎作一堆,抓着林简胳膊追问道。
“何解?”林简看看商眉,又看看林渊,装作无奈地叹息道:“夬卦,决也,决而能断。”
乔姜抓耳挠腮想不出个所以然,继续问道:“决而能断,是什么意思啊?是要媚儿和林少主决裂,从此分道扬镳的意思?”
“噗.......”林简忍俊不禁,揽了乔姜在腋下,对着他脑袋就是一记,痛得他扭曲着一张小脸,一直揉个不停。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侍,商兄应该懂得这卦为何意。”林简与林渊并排而立,气势迫人,似乎在逼着对面之人做某种决断。
商眉眯着眼睛打量对面两人,面对面的距离像一条浩瀚星河横亘此间,过往无数涌现眼前,使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皓首穷经长夜青灯的苦心耕耘,到最后竟要沦落成拱手让河山醉枕英雄梦的一介痴人。
他商眉何德何能,赔上整个武云城共他一枕春梦,好不了得。
金宁攘外安内宵衣旰食,乔姜日夜巡城披星戴月,他们尚且为着这座城做着殊死搏斗,自己却因为这卦象无端乱了心智,好不糊涂。
迷途知返尤未迟,商眉毅然敛了心神,逼着自己放下诸多绮念,颤声致歉道:“商眉今日昏聩,不知两位少主何意。”
“你......”林简只觉自己一脚踢到了颗顽石,他犹未知痛,自己却被伤得鲜血淋漓,跟他置气吧,他就是个不搭理你的死物,白白把自己气的半死。
“两位少主请回,贫道抱病在身,恕不远送。”
商眉抖开道袍,盘膝而坐,闭着眼睛端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林简亦不想再理会这个油盐不进的泥菩萨,带着阿斐气鼓鼓地蹬着一双鞋走出了清岭观。
林渊行至门口回望了一眼,轻叹一口气,也随后消失在了那面照壁之后。
只留下一个不明所以的乔姜,懊恼着为何每次林简大哥都会和媚儿闹得不欢而散。
“乔姜,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商眉闭着眼,有些沮丧地道。
“媚儿,林简大哥真的特别好,你不要总和他闹别扭嘛。”
商眉听得此言呼吸一滞,沉思许久,半是无奈半是妥协的道:“乔姜,你天真无邪至情,林简仁厚豁达至性,你与他交好,如此.......很好。”
乔姜原以为商眉会反对他与林简交往过密,此刻成全他心中所想,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赶忙解释道:
“媚儿,林简大哥他是很好,但是你是我的亲人,这意义是不同的.......”
“好了好了......”商眉心中好笑,这孩子如此煞有介事地跟自己表忠心,心底某个角落像被轻羽包裹着,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软语安慰道:“你那林简大哥啊,与我品性十分契合,奈何我们都是倔强之人,任谁也不肯服输啊。”林简一心想征服商眉,他也只能迎着锋刃步步为营地回击,如履薄冰根本不容许他有一点闪失。
商眉轻抚着乔姜的发顶,慌乱之中又有一丝宽慰,好在他和林简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不希望这个单纯的孩子牵扯其中,他那么逍遥淡泊,以后尚有天高海阔,断不该枉送一生沦为这场彼此较量的赌注。
“媚儿......”
乔姜像只懒猫一样蜷缩在商眉脚边,廊外的日头移动了寸许,照在人身上依旧没有暖意,却渲染了一室好眠的氛围,乔姜一时松懈便有些困倦,哈欠连天之下还不忘对商眉反复念叨:
“媚儿,你说要带我去吃岚江城最大的福兴记,还有渠景城闻名的荷叶包仔鸡,还要去找那神秘的叶氏家族的领地,摘遍山种植的荔枝......”声音渐低,睡梦中乔姜咽了几下口水,忽的朗声叫到:
“要......说到做到.....”一声梦呓之后,乔姜终于枕着梦中日思夜想的美食,甜蜜睡去。
商眉不禁莞尔,伸出掌心催热了席下的暖火石,一股热源自席间涌出,乔姜周身被熏得暖暖的,翻身寻了个更舒服的睡姿继续午睡,商眉看着他笑得无比关爱,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句
“傻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