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意,千叶醉,可是林氏家族天下闻名的治伤良药。林简眼神探究,雪穗吞食后血脉行缓,助力绵绵,才可聚气不竭,而商眉用血蛊催之,无异于冰冻周身命脉,血气行止,薄积而厚发,等同孤注一掷的死命,而千叶醉则妙在它的活血通络,性烈如火,如此冷热冲撞,疗伤良药到这里倒成了金宁的一道催命符了。
虽觉得林渊不可能如此愚不可及,用千叶醉杀人不是摆明给天下人落下话柄,彰显自己吞并武云之不仁不义,但念及这草包所想计策,与这般结果倒也算殊途同归,一面恨他计划不周全反落他人圈套,一面又担心他被人利用,身陷险境尤不自知。
林渊见乔姜眼神咄咄逼人,林简失望之情浮于脸上,就连商眉也侧身呆立,视自己情真意切如不见,心中委屈,赶忙辩解道:
“真的不是我!这暗室我根本不知,还是这位白成羽公子带我们来的,我又如何在金城主身上下这千叶醉。”
“这暗室你虽不知,下毒却不一定要在此处!”乔姜忿忿不平间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旁边商眉长叹一声,扯了乔姜轻轻摇头,有些无力地道:
“两位林少主,今日情形两位也已看见,武云金氏一向与世无争,王权野心更是无从谈起,如今遭有心人迫害,金氏一脉凋零至此,两位少主来此目的,近日是何作为,少不得要进行一番彻查了。乔姜.......”
“商眉,你以为抓了我二人,武云气数将尽之事能瞒得了几时?”
林简不卑不亢,商眉眉头轻蹙,淡淡地道:
“两位少主地位尊贵,武云俯首做低未敢怠慢,位卑言轻受人欺侮,如今竟还遭此横祸,再不拿出些厉害手段来,真当我武云城是如此好相与的”
说罢背手而立,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林简见商眉神思混沌,一时不分青红皂白,只当他疯魔入心乱咬一通,有心地开解道:
“商天师,我兄弟二人敬重你,亦从未摆出凌盛之态折辱你,你聪慧过人又怎会不知道此事另有蹊跷,定是有人想离间金氏与林氏的关系,你千万莫要中计啊!”
林简言之恳切,句句发自肺腑,一旁林渊也随声附和道:
“商兄,实不相瞒,我此番来武云城确实另有目的......”
林简心道不好,扯了林渊忙将他拦在身后阻止他再说下去,暗暗苦恼不堪,这草包怎么不明白此刻言多必失,绝不是剖白陈情的好时候,商眉如今举棋不定,对他二人惩戒悬而未决,他又怎么能平白授人以柄。
“商天师,我林简兄弟二人在此发誓,今日所见所闻,如若对外人提起半字,就让我兄弟二人遭这五雷轰顶的天谴!”
林简挺起胸膛郑重其事,商眉见他言之凿凿,心中累极也不想与他二人周旋,无力地道:
“还望林少主践行承诺,勿违此誓!”
“一定!”
林简话不多说,拖着林渊就准备走,商眉腾出一手将他拉扯回来,转头吩咐乔姜道:
“乔姜,你与林少主先回去......”
乔姜深深望了商眉一眼,眼神会意点头应了,转身对林渊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渊却不肯走,他始终介怀林简的手伤,有些愠怒道:“商兄,你有事大可冲我来,不必为难小简!”
商眉眼神空洞,望着池中相拥的两人,一时语塞,只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林简见局面僵持不下,无奈开口骂道:“草包无智,勇夫无谋,赶紧走,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林渊难以置信,林简第一次如此难堪地当众羞辱他,不自觉面如土色,一时又羞愧不已涨得绯红,再不欲言语,转身消失在了那片炫目的光亮之中。
乔姜被商眉遣走后,室内忽的安静得落针可闻,两人临池而坐,盘膝遥望池中白成羽紧抱着金宁,不言不语,仿佛一池寒冰凝滞的两具雕塑。
“你本无心害我,为何要让我哥误会你!”
“他心地仁善,来日堪当大任,只是这武云管辖之权如烫手山芋,太轻易交到他手上,怕他不堪承受!”
林简心中一惊,商眉言语决绝,句句如交代后事一般,完全没了生念。
“兵出有理,伐必有道,此事败露必陷林氏家族于不仁不义之境地,所以你抓他其实是想保护他,未免此事被人大做文章,引得他被天下人诛伐。”
商眉低垂眼睫,淡淡地道:“我知道此事并非他做的,却是因他而起的,从你们进武云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命中劫数,早已注定!”
林简不会算命,此刻商眉眼神晶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像透过他寻找某种虚无缥缈的羁绊,却在末了一声叹息,无奈摇头。
商眉拿了近处一根蜡烛,用匕首挑了灯芯,呆呆地望着那缕烛光腾跃而起,爆开了几朵欢愉的灯花。
“剪烛人无情,罔顾燃烛.....衔泪灼心......”
灯花映了商眉一个模糊轮廓,周围似乎都寂静地暗了下来,林简眼前只有商眉或悲或喜的那张脸,朱砂点唇,一粒痣明艳得如泣血残红,一时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心中慨叹,林渊这草包何其有幸,能让商眉甘愿舍弃无尘清心的仙道,商眉又何其不幸,痴心错付,坠入人世的痴缠怨恨之中,万劫不复。
“有情反被无情苦,一寸相思缠万缕.......”
商眉浅笑,目光飘向白成羽熹微开合的嘴唇,那人诉尽了一生的衷肠,却再也换不回一声回应了。不由得闭目叹息道:
“道是无晴却有晴......”
“金宁......”
白成羽有些惊讶地扶起金宁,见他缓缓睁开了眼,急忙抹了满脸的泪痕,满心欢喜地不停唤他,一边还不停示意商眉和林简快看,仿佛抓紧救命稻草急着向他们印证,这便是金宁的唯一生机。
商眉艰难地别过头,静默垂泪,林简捏了捏鼻子,鼻端粗重的呼吸声亦掩盖不住他的悲泣。
“商天师,金宁他醒了.....”
白成羽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他沉醉在金宁只是睡着了的幻想之中,仿佛此刻醒了便又是往昔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
林简偏过头低低抽泣着,金宁全身血脉凝结,早已回天乏术,如今也只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见那两人久久没有应答,白成羽不死心地抱着金宁,用力拖拽着想将他带出这冰冷的血池。
“白公子,你冷静,你这么折腾,金城主会急剧血气乱窜......七窍流血而死的......”
金宁冻体如冰,最后只会血管爆裂,全身僵硬而死,林简实在不忍心他再受无谓的折磨了。
白成羽听得死字一词,呆呆立着不知所措,他抬起自己的一双手,指尖带出池中的血水,那双轻抚琴弦的手,此刻被泡得发白,森森如白骨一般,他茫然地看了商眉一眼,又转身去望金宁,一时只觉得自己像沦陷在一场不肯醒来的噩梦里。
金宁喉结转动,他翻滚着眼球,舌尖因为麻木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吼间咕咚作响,使得他像一个被勒紧脖子的恶鬼,十分地狰狞恐怖。
“金宁!金宁!”
白成羽急忙向他游了过去,却被林简抬手拽了回来,将他从泥潭一般沉重的池水中拔了出来。
“不要去......”
金宁已经开始自断经脉,一心只求速死,林简死死拽住白成羽,从袖口中抛出一粒红色丹药给商眉,催促道:
“快去给他服下.......”
商眉望着那抹诡异的红,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决断。
林简见商眉此刻还在迟疑,不停催促道:“快去啊......”一面加大手劲,拖拽住挣扎得越来越厉害的白成羽。
商眉见金宁肉身血祭,再迟只怕要爆裂成一滩模糊血肉,不敢再耽搁,越入池中送上了那一枚丹药。
“城主,贫道无能,来送你.....最后一程......”
“不!不要!”白成羽像感应到了某种死亡的气息,愈加害怕地挣扎起来,奈何林简抓得太紧,只能眼睁睁望着商眉喂下了那一粒黄泉引。
暗室中忽然安静了下来,白成羽亦从林简手中悄然滑落,像一滩绝望的融雪,追随着那唯一的一缕阳光,瓦解在这一世无望的追逐之中。
金宁已逐渐平息,他的影子映在淡淡的光晕之中,眼神安详,似一片摇摇欲坠的凋零落叶。
“成羽......”这声温柔的轻唤,将白成羽与金宁生死共存的灵魂唤醒,金宁的声音早已沙哑不堪,白成羽却惊喜地不停落泪,他早已顾不得抹去泪痕,心中亦明白,这样短暂的凝视,已是苍天对他们这对人世爱侣的眷顾。
“圣乐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
金宁神色灰败,一段临别赠言如慷慨悲歌,既是勉励白成羽,亦是教诲商眉与林简济世之道,贵在无为,只得顺应天道。
林简含泪受教,拱手作揖,拜别无言,几人心中怆然,不觉已涕泗横流,金宁一番话早已用尽了全身力气,生命的流逝像镌刻在了一段燃尽的残烛之中,既晦暗,又明晰,金宁与白成羽四目相对,一生的眷恋,痴缠,缘尽,凝成了这生离死别前的遥遥一望。
“成羽.......从此山高水长,羽化清风......与你.....同在......”
忘川之前的那一叶孤舟,那一弯满含深情的俊朗眉目,终于在驶离渡口转身的一瞬,成了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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