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斐从背上取下一物，下马递给林简。微一颔首，林简将东西接了过去，转手递给了垂泪不语的白成羽。
“金城主所托，林简幸不辱命。”
白成羽一听是金宁留下的东西，顾不得一身狼狈，怀抱着将东西置于案上，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物件的素布揭开。
青灰素布之上，一把漆身通黑古琴，只在琴额处抹了几道斑驳朱漆，彰显斫琴者的不羁形骸。浮光镜面，其上断纹如发，拨弦遗音，颤如蛟龙腾世，回声激扬不绝。
“这是......”白成羽抚着琴弦，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正是张机的无弦.......”
“无弦？”商眉略有耳闻，此刻听到这传世名琴再现，亦有些大惑不解。
“三月前金城主花重金在林氏宝阁下了这把琴的买注，却迟迟未能购得，三日前我才打听到有人愿意割爱让出此琴，我想.......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林简将目光投向白成羽，有些怜悯地道：
“白公子，金城主临终遗言，劝解你切莫自暴自弃，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金宁......”白成羽一寸寸的抚摸琴身，像感受着金宁在世时对他的情意意重，三月前，他记得自己还曾怨怼过金宁，怪他不肯送自己去姚鹤门下学艺，却原来，他一直将自己的心愿放在了心上。
此刻忆起往昔，少年时的不堪，让他一直深感自己配不上金宁，也一直谢绝着他那份炙热的情意，可是多年的相伴相依，金宁一直将他放在心尖上呵护疼惜着，反观自己，惯用坚硬外壳包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竟连一点真心都不肯施舍，又怎能期望这样一份诚挚的守护呢。
“金宁......成羽错了，成羽让你错爱了......”
白成羽抱琴痛哭，仰天长啸，前几日的隐忍不发都只在这一刻淋漓地宣泄着。
商眉于心不忍，走上前询问林简道：
“张机此琴为何叫无弦？”
林简知他已看穿个中玄机，因而故意扬长语调，朝深陷迷局中的白成羽解释道：
“相传此良琴原名叫长河，一经出世，便因琴声音沉韵足，弹奏广袤悠扬而名扬天下，张机爱惜之余更是将他赠与了当时的徐国名将傅彦，只可惜傅彦当年在广池一役中大败，徐国主上一怒之下将他赐死，多年以后，此琴辗转回到张机手中，再弹奏时，竟常有呜咽之声，似为傅彦之死而哀鸣，世人更凭借此异象请求徐国主上重审此案，而后虽然傅彦得以沉冤昭雪，张机却已将琴弦拆下，不再弹奏，是以此琴才得名无弦。”
商眉手抚琴面，感慨道：
“所谓琴声呜咽，不过是张机在琴上动了些手脚，只叹傅彦当年众叛亲离，唯有张机四方奔走，为其伸冤，这份不离不弃的情谊，着实叫人动容！”
林简顿了一下，应和道：
“傅彦死后十年，张机才找到傅彦的埋骨之处，却早已是形灭骨毁，只余下葬时一块残破的杉板，张机便将它捡了回去做成无弦的琴底，杉木性阳，因而不能承受无弦的厚重弦音，故弹奏时才琴腹空荡，时有呜咽之声。”
白成羽听到此处已明白了大概，低头抿了落入口中咸涩的泪，用手反复触摸着无弦琴底，那沉重却异常熟悉的质感。
“这是.......”
白成羽声音嘶哑，却还是急着印证心中所想。
“生死为同衾.......”林简不忍再看这对有情人受这死别之苦，只能用这样的办法，许了他们另一种意义上的白首不离。
白成羽终于不可抑制地将琴揽入怀中，眼泪顺着琴身一滴滴滑下，一如他连日来隔着棺木与金宁诉说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誓言，只是他知道这次金宁再也不会离开了，他会长存于自己恒久的记忆里，更会长存于这因为思念他便会响起的琴声里。
从此山高水长，亦能与他并肩同游。
商眉走过去轻拍林简，有些感激地对他道：“你前日里问乔姜取了些棺材板的木料，便是为了重新斫此名琴？”
林简点头默认，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出云峰，心中大石落下，想到总算是对金宁有个交代。
“林少主......”
林简转身见白成羽正伏在地上叩首，赶忙上前想将他扶起来。
白成羽却执意不起，连拜了三拜才哽咽道：
“多谢......，今日白成羽无以为报，只能相赠一曲，以表谢意......”
商眉等他拜完便走上前扶他起来，托着他的手眼神询问，担心此举是否太过勉强。
“无妨......”白成羽说话间已拆了手上纱布，一面命人摆上了琴案。
林简三人也走到对面落座，只见白成羽双手微抬，抖擞着拢了袖口，指尖触弦，试了几个轻音。
三人竖起耳朵聆听，只觉乐声如四季更迭而起，一时盛极一时衰颓，春生则万物循生，一时是蝉噪于林，一时是鹿鸣于野，秋杀似万籁萧肃，上穷九天惊叱雷霆，下潜沧海浮光掠影，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生一死，一兴一逝，变化无穷。
众人只觉声音在耳，却又虚实难辨，辅以日月之光，奏以阴阳相合，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虽变化万千却无不有常，循天地之道而生，遵自然之命而行。
闻道于乐，而乐无形，正如道充虚天地，包裹六极，极目之处不可见，这一曲奏罢，众人始于惊惧，卒于惶惑，余音中更生出无尽的混沌之感，正如道之虚极，冥冥中似载道悟之，却又发现自己愚不可及，正所谓大智若愚，大道至简，众人都于这一曲中领悟良多。
林简掌声不断，商眉和阿斐亦鼓掌相合，这样的琴声，这样的境界，虽千难万险，再难阻其志，林简知道，这一方狭窄天地，再也困不住这一只志存高远的鹏鸟了。
“白公子，千言万语只得珍重二字！”
白成羽拱手回礼，一一谢过众人，身背古琴衣袂临风，踏上了一生飘零，追逐自我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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